独立书斋啸晚风　　　　　　　　　　

　—— 浅析徐渭几首题画诗看个性表现

于占德

　　在雄奇博大、异彩纷呈的中国绘画史上，明代画家徐渭以其超俗绝尘的独特艺术风格卓然凌立，别开门牖，对后代产生极为深远的影响。他那狂狷忘我、直抒胸臆、追求个性解放的创作思想；他那豪放不羁、不可一世的大写意画风；他那广博深奥、寓意精辟的艺术见解，无比清晰的留在他的题画诗里。成为他的诗画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本文拟从他的几首题画诗入手，进行粗浅的探讨，并略陈管见，以教于专家与读者。

　　“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 ，这是徐渭在 “ 青藤书屋 ” 中形象的自喻。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天池，又号青藤，浙江山阴人。他一生屡遭不幸，身为生员二十年，屡试不举，为胡所赏，为胡所累， ① 故陷于癫狂， “ 九死辄九生 ” ，后误杀其妻，坐牢七年，跻身仕途的希望彻底毁灭。命运的多舛，人生的坎坷，把他抛到贫困与卑微的社会底层，也把他逼入晚年著述立说、写诗作画的艺术生涯。

　　徐渭一生著述甚丰，文章、诗歌、戏曲、绘画、书法无所不精。他曾自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但后人认为不当。文学家评其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戏曲专家评其《四声猿》“乃词坛飞将”。书法家评其书谓“强心铁骨”。画家评其为“大写意花鸟画的开创者”。足见其学识之广博、修养之深厚，不愧为人才之“明珠”。这深层次的学识和修养的积淀，与那强烈的个性和充满浪漫主义的激情相碰撞，犹如积薪燃火。他将郁结之情、悲愤之气泼墨挥洒在艺术创造中。绘画、诗文等艺术作品，都成了他倾泻牢骚、宣泄激情的载体。就象后世的蒲松龄一样， “ 一世无缘附骥尾，三生有幸落孙山 ” 。由于终生不第，生计困顿，才造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部伟大的《聊斋》。两位伟大艺术家的人生悲剧和创造经历何其相似。而这似乎成了不同门类中许多艺术家的共同命运。穷愁潦倒、生计无着、前途绝望、惟有腹中才华和手中一支笔，还属于他自己。他一无所有了，什么规则，什么法度，什么礼数都可以不再遵循了，终日惟有诗酒为伴，将胸中郁愤之气倾泻 “ 狂涂 ” 而为诗画。于是，徐渭冲决了前人创造、设置的一切规范，以其洒脱淋漓、个性鲜明的大写意画风独立画坛。

　　请看他的《墨葡萄》图中的题画绝句，就是他落拓而孤傲的自我写照：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②

　　图中那淋漓酣畅、零乱疏离的枝叶，意境狂放而凄苍；那信手狂舞、错落弯曲的藤条，犹如作者郁结难抒的心境。画家寄情寓意，挥洒恣意，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性格和愤世嫉俗的磊落不平之气。他的诗更辅佐加深了画的喻意，他的诗与其说是咏葡萄，还不如说是直截了当的啸傲自身。在诗中作者喻 “ 明珠 ” ，实则暗指自己和自己的才华。由于在腐败透顶的明王朝得不到赏识任用，只能 “ 闲抛闲掷野藤中 ” 。我即葡萄，葡萄即我；物我相喻，物我相融。那种怀才不遇、愤懑之情，不平之气，溢于画外诗里，得到尽情宣泄，犹如晚风长啸。体现出来的再不是吴门派文人画那种闲适幽雅的意趣，而是激荡难平的情愫和愤世嫉俗的叛逆精神。

　　他这种叛逆精神在艺术作品中则是个性解放的体现，他的题《画梅》诗就是一例：

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 ③

　　画家通过《画梅》创作，生动的表露了文人写意花鸟画中意象造型的特点和不愿墨守成法，追求个性解放的革新精神。徐渭是大写意花鸟画的创立者，并在创作中实践着他的画学思想，他主张求 “ 真 ” ，即直抒胸襟、畅写性灵；强调求 “ 变 ” ，即不泥成法，反对格法，力图创新。他的这种论点不只是 “ 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 。还有 “ 不求形似求生韵 ” 、 “ 飞动栖息、动静如生 ” 、 “ 令人舍形而悦影 ” 等等。这些论点，正是我们今天文人写意画意象造型中的似与不似、遗貌取神的延脉。他这寓意深刻、立论精辟的诗句已成为脍炙人口的名言，并极具中国画的美学价值。

　　再看 “ 竹染绿色 ” 画的题诗：

我亦狂涂竹，翻飞水墨梢；

不能将石绿，细写鹦哥毛。 ④

　　如果说题《画梅》诗是表达徐渭提倡 “ 写神 ” 论的话，那么题《竹染绿色》则是体现徐渭的画法和画风。前代的文人水墨画大都讲究淡雅、秀润、静逸的情调，而徐渭的 “ 狂涂 ” 大写意画风，犹如平静、安逸的水面，掀起了怒涛波浪、汹涌澎湃，荡涤着旧的欣赏习惯，使人感到 “ 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 ” 。他的 “ 狂涂 ” 、 “ 任意泼墨 ” 、 “ 墨泼毫狂 ” …… 代替了 “ 五日一水，十日一石 ” 的表现方法；他那种奇崛、生动、率真、燥灼 …… 代替了悠恬安逸、静谧典雅的画风，使人耳目一新。他的 “ 狂涂 ” 绝非狂涂乱抹，而是从祖国的优秀绘画传统中提炼出来的更为概括而精练的笔墨形式；也并非是技法上的舍繁就简、避难求易，而是他思想观念、审美情趣的改变。他与工整细致的工笔画格格不入的观点，正是他鄙弃 “ 细写鹦哥毛 ” 的根源。体现出他求变创新，代表着一代艺术家的觉醒，把文人写意花鸟画推向强烈抒发主观性情，处处充满着激情和活力的崭新境界。在他身后形成了 “ 青藤画派 ” ，影响了石涛、八大山人、郑板桥、齐白石等几代大师。郑板桥曾刻章自称 “ 青藤门下走狗 ” ，要以 “ 三百金易天池石榴一枝 ” 。齐白石竟说： “ 恨不早生三百年，为青藤磨墨理纸 ” ，足见他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宗师，堪称中国花鸟画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

　　综上所述，徐渭不仅给后世留下了笔墨纵恣，气势磅礴的大写意花鸟画，同时也留下了骄横恣肆、不拘一格的题画诗，成为他绘画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取得了诗与画互为映衬、互为辅佐、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一如鱼水之不可分离，血肉之无由分割。诗画互为表里，才构成了艺术史上这个独特的画家。他的画一如他的诗，是特殊的；他的诗又如他的画，也同样是卓然不群、极为特殊的，堪为花鸟画苑的一朵奇葩。

　　概而言之，徐渭的超绝一世的艺术成就，是他的独特生活经历和感受的真实写照，与他宏观文化素养的深厚渊博，社会阅历的广泛丰富，以及对艺术终生不渝的痴迷追求分不开的。而其中从艺做人的 “ 狂狷忘我 ” ，也就是特立独行的 “ 文人风骨 ” ，当是寻求 “ 艺中自我 ” 的一个重要组成条件。树立独特风格、在作品中达到 “ 有我 ” 之境，必须一生一世，忘我追求。欲求有我，必先忘我；只有忘我，始克有我。这就是 “ 有我 ” 与 “ 忘我 ” 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他还启示我们，没有广博深厚的文化积累，或者虽然有了这些而不能融会贯通，就只能作 “ 细写鹦哥毛 ” 的匠人，与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是无缘甚至绝缘的。

参考文献 ：

①王朝闻、邓福星、《中国美术史》明代卷。2000年齐鲁书社、明天出版社。 “ 胡 ” 指抗倭名将胡宗宪，徐渭受到胡的赏识，参与抗倭谋划，胡因严嵩一案被牵累下狱，徐害怕受到株连，遂限于狂颠。

② 、 ③ 、 ④ 、丁炳启同志《题画诗绝句百首赏析》1985年 语文出版社。